作家马金萍：我的父亲

Original 马金萍文学沙龙 2023-09-03

之15

《落花惊梦录》（怀人集）

我的父亲

【这是上世纪的1970年，父亲上部队去看我时的合影。当时我还在白庙子营房，部队都上铁马山里隐蔽去了，父亲走了十几里山路找到我，我领着父亲上兴城照的这张照片。照片上面有着非常明显的文革时的痕迹。】

从春节到现在，我又有大半年没有见到父亲了。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每次打电话，家里都说挺好。我知道，即便是父亲有点小毛病，家里也不会告诉我的。因为父亲怕影响我的工作，家里有什么闹心事也不愿对我说。父亲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我好好工作，别给他们丢人。

说到丢人，不禁使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罢，有一次跟父亲上街，在通向市场的一条胡同里，我看见地上有一毛钱，我乐得跟什么似的，急忙把它捡了起来。要知道，那时的一毛钱，能买一本小人书或好几支铅笔呢，在小孩子的眼睛里，那是很诱人的一笔钱呢。

我哈腰刚把那一毛钱捡起来，父亲从后边上来，照我屁股就踢了一脚，差点把我踢了个狗抢屎。父亲黑着脸说，扔了！把它扔了！

我把那钱死死地攥在手里，既委屈又不解地看着父亲。父亲上来，把那一毛钱从我手里抢过去，扔在地上，然后领着我走了。边走，父亲边对我解释说，那钱不是咱的，咱就不能要，想要钱，那就自个挣去。只有自个挣来的钱花着才踏实。父亲的话虽然不多，但却给我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生活中的许多事随着岁月的流失都被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却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中。

父亲是山东人，十五岁闯关东，饱受了生活的磨难。十六七就开始像成人那样在脚行给人抬大木头，在烧锅给人往外出酒糟，在油坊给人轧油，在船上给人出苦力。这么说罢，人世间的苦活儿累活儿几乎都让父亲干遍了。因此，父亲一生的最大乐趣，就是干活。

后来，父亲上网房子打鱼去了，这便成了他的终生职业。他一辈子几乎没有在家呆过很长时间，除了过年过节，在家呆上十天八天，一年365天，几乎全是呆在网房子里。他恋水，极喜欢在船上生活。听妈说，1948年父亲在月亮泡打鱼挣了不少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最后自己置了一条船，在松花江跑起水上运输来。但好景不长，跑了不两年，开始公私合营，私人的船归了公家，可怜父亲用血汗钱挣来的一条船，最后就那么白白地归公了。

父亲没有了船，只好又去打鱼，在月亮泡，在八浪泡，在库里儿，都留有父亲的汗水和足迹。大约是55年吧，这几个网房子归了吉林省水产局，组成大赉鱼场，从此，父亲便成了渔业工人了。可能由于父亲工作积极，大赉鱼场在56年就培养他入党，让他当工长，还让他脱产去学文化。

可父亲天生就不是学文化的料，学了好长时间，也没记住几个字。父亲就跟组织要求还要回来干活。组织说，你学了文化，将来就可以当干部，就不用你再亲自干活了。父亲说，当干部没意思，我还是回去干活罢。组织没办法，只好让他回去当工长，仍领着工人干活。后来父亲对我们说，他之所以不想当干部，是因为当干部没有加班，工资挣得少。另外，他也觉得当干部没意思，哪有在江边拉大网自由啊。所以，父亲直到退休，仍然是个工人。退休后，他才醒悟过来，还是当干部好啊，当干部可以享受百分之百的退休金，而他这个老工人只开70%的工资。可后悔有什么用呢！生命是不允许后悔的，生命只面对现实。

父亲最风光的日子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时候，他所在的网房子已经归了扶余县商业局，由于远离尘世，无浪无风，红卫兵去不了，造反派打不着，真正地成为世外桃源了。“文革”后期，各单位都成立“革委会”，他们鱼场也不例外，也得成立领导班子。那时的领导班子须得工人干部解放军三结合，扶余县商业局给他们派来一个转业军人当一把手，父亲作为老工人的代表就成了二把手。这是父亲一生中当的最大的官。虽然是二把手，父亲却很有实权，不但主管打鱼的业务，而且还管着批条子。那时物资紧张，老百姓吃不到鱼，要想买鱼得找人批，而我的父亲就掌握着这个大权。但是父亲不识字，有人来买鱼，他就在一张条子上按上他的手戳，拿着他按了手戳的条子就可以买到鱼。因此，厂子里的一些小工人都知道他的手戳好使，就偷偷地把他的手戳偷出来，按了不少条子，有熟人来买鱼，就拿这些条子往外整鱼。所以，父亲总是奇怪，这鱼的数量怎么不对劲呀，直到后来大伙告诉他，他才恍然大悟。从那以后，父亲便把这个权力让给了别人。

在父亲最有权的时候，我们家吃鱼也很困难，父亲从不以权谋私，像他这么大公无私的人这世界上恐怕不会再有了。正因如此，直到现在，我妈仍抱怨父亲傻。

父亲在江边呆了一辈子，对于打鱼很在行。十冬腊月在冰上打冬网，父亲就可以知道哪儿有鱼哪儿没鱼，有一年冬天，他指挥打冬网，一网打上来三十多万斤鱼，令所有的鱼把头叹为观止。整个六十年代，父亲在嫩江、松花江，月亮泡、八浪泡一代的鱼民中是很有名望的。

父亲几乎没有家的概念，他这一辈子，很少管过家，每月把那有数的工资往家一捎就算完活儿。家里的一切从来都不闻不问，正因如此，我妈几乎抱怨了他一辈子。

后来，八浪泡鱼场就不行了，由于污染，由于没有节制的乱捕乱打，由于附近村民的肆无忌惮的偷捕，由于泡子里的水日复一日的干涸，八浪泡里再也打不出鱼来了。扶余县商业局还算挺负责任，在我父亲退休的前二年，把他调回了城里，安排在一个小单位里干了二年就退休了。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家里根本呆不住。退休后，整天自己给自己找活儿干，那几年我盖房子，我弟弟盖房子，那些零活儿碎活儿几乎都让我父亲包了。父亲只有在劳动里才能找到他的人生乐趣，才能体现出他生命的价值。

但是很不幸，由于常年的劳作，由于年岁的增长，父亲终于病倒了。父亲得的是老年的常见病脑梗塞，开始嘴歪眼斜，半身不好使唤。经过治疗，恢复的还挺好。但从那就落下了一个病根儿，一见人就哭。特别是过去的老熟人，老朋友。现在他一见我什么话都不说，就是默默地流泪。

父亲老了，已经年近八十了。父亲当年在水上在冰上打鱼那种豪气再也没有了，一网打三十万斤鱼的那种气势只能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种回忆永远离他远去了。现在，他每天只能坐在他的那把躺椅上，在流逝的时光中默默地回忆着往事。

这一晃儿，多半年就过去了，我还是春节时回家见到的父亲，彼此之间也没有说什么话，父亲见到我，除了用他那双慈祥的眼睛瞅着我，再就是默默地流泪。好像他对我的一切希冀都包含在那默默地注视当中了。

此时，不知是谁家的录音机里正响着《常回家看看》的那首流行歌。是啊，我是得回家看看了，看看老迈的父亲母亲，在他们那慈祥的目光里，让那些逝去的生命在回忆的过程中再重新寻找回来，让我们全家再享受享受天伦之乐的美好时光------

《夕阳红》1999年第10期

作者简介：马金萍男。民族，汉。本名马金平，笔名有马金萍、司马荒原等。吉林扶余人。文革后期毕业于吉林省扶余县第一中学。后因前途渺茫，遂入伍戍边，曾先后在在陆军40军120师360团一连当兵，后被选入360团文艺宣传队，因创作上取得的骄人成绩，两年之后又被调至120师文化工作队，先后任创作员、创作组长。转业后，被分配到吉林省扶余县戏剧创作室，任创作室主任。1991年进入中央戏剧学院高级进修班代职进修，主修戏剧文学、影视文学编剧，同年结业。1992年调到吉林省民间艺术团任编剧、艺术室主任、艺委会主任。系国家一级编剧。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曲艺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二人转艺术家协会理事、二人转艺术研究会秘书长等闲职。马金萍创作的歌词《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孙连梦演唱）、《咱们屯里人》（赵本山、刘德华等演唱）、《老家大东北》（火风演唱）、《东北二人转》（小沈阳、沈春阳演唱）《永远伴随你一生》（阎学晶演唱）《情满西厢》（阎学晶演唱）《蓝河遗恨》（阎学晶演唱）《回杯记》（阎学晶演唱）；（《东北人的歌》（王小利演唱）《高粱叶子窄、苞米叶子宽》（衡越演唱）《弹起吉他唱起歌》《努尔哈赤的故乡》《黑土地——生死之吻》《东北大粮仓》（日本、韩国等电视台多次播出）等，在国内外流行歌坛影响巨大。除歌词创作外，他的主要影视作品有：20集电视连续剧《海风吹过的乡村》、三集贺岁片《讨个老婆过大年》之《四喜临门》；10集电视系列剧《缴枪不杀》、电影剧本《镜泊湖的枪声》（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电影剧本《代乡长主政》（广西电影制片厂出品）；48集东北风情电视系列剧《拉拉屯风情》；30集电视系列剧《恭喜发财》（与人合作）等；参与策划、创作的影视作品有百集系列剧《北方故事》（吉林电视台）；千集网络微喜剧《关东微喜剧》、《荒唐县令》；网络电影《东北赌途》《东北山炮》；东北风情纪录片《关东大喇叭》《龙腾黑土地》等；其中20集电视连续剧《海风吹过的乡村》获1999年度全国电视剧评奖“飞天奖”，并同时获吉林省文艺最高奖“长白山文艺奖”；创作出版的文学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白色的太阳梦》《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人在江湖》（电影出版社）、《黑道生涯》（电影出版社）、《线人》（新文化报连载，电影出版社）、《尘世浮情》（城市晚报连载）、《腐•败》（电影出版社）、《反贪局长自述》（中国电影出版社）、《黑色娱乐圈》（中国电影出版社）、《谁玩谁》（群众出版社）、《逃亡日记》（群众出版社）、《月光花园》《新文化报连载》、《谜底》（时代文艺出版社）、《交易》（新文化报连载）；长篇报告文学《与死神搏斗的人们》、《光明行》；中篇小说有《原罪》、《宿罪》、《人欲》、《女犯》、《在掌声中死去的女演员》、《同时出现的三个妻子》、《爱到伤心才是情》、《爆炸》、《横祸》、《伪都》、《八卦》、《断落》、《在极乐园疯人院里》、《狼谷》等六十余篇。其中中篇小说《佛眼》获“关东三宝”奖。《同时出现的三个妻子》获“东北文学”奖。小小说《聋爷》获吉林省建国五十周年征文一等奖。在进行影视及文学创作的同时，主要从事戏剧、二人转、以及歌词和其他艺术样式的创作，出版有《马金萍剧作选》（上下卷）；其主要代表作品有大型戏曲《皇帝出家》、《盘丝洞》、小剧场话剧《瀛台落日》、《鸳鸯扣》、《绝响》、《人欲》等。其中《鸳鸯扣》获戏剧文学奖；《人欲》获第四届全国戏剧文学奖优秀剧本奖。二人转、拉场戏作品有《矬乡长》、《挂风铃》、《盘丝洞》、《幸福鸟》、《生财有道》、《二姑爷拜寿》、《孙成打酒》、《济公新传》、《猪八戒照镜子》、《县长赶集》、《徐九经赶店》、《焦大骂园》、《大劈棺》、《劈关西》、《听声》、《招聘记》、《二大妈打庙》、《大炼活人（演出时易名为《顺水推舟》）》《黑吃黑》等150多部，二人转《矬乡长》获中国曲艺最高奖“牡丹奖”文学奖；拉场戏《生财有道》获吉林省政府最高奖“长白山文艺奖”。二人转《挂风铃》、《盘丝洞》、《矬乡长》、拉场戏《二姑爷拜寿》、《济公新传》、《上班》、《珍珠翡翠白玉汤》、小品《杠杆》、《谁帮谁》等分别获国家和省级会演一、二等奖。另外除此之外，还在各种期刊上发表戏剧论文、散文等各种文字数百篇，共发表各类作品1000多万字。《中国文化报》、《中国青年报》、《吉林日报》、《新文化报》、《城市晚报》、《戏剧文学》等多家媒体曾多次撰文刊载介绍、评论他的创作成就。国内50多家出版社编撰的各类人物辞典登载过他的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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